顾冉歌

人如何表达就如何存在

【苏靖】半生

 

我心悦你,小殊。


萧景琰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题记

 

 

 

我记得我十四岁的时候,母亲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带我进京。

 

我从小就在哥哥姊姊那知道我们有一个皇帝舅舅。他不善言辞,但是对小辈很疼爱。起初哥哥姊姊在他面前很拘谨,后来熟悉了便再不怕他,每年都心心念念着过年时母亲能带上他们进京。

 

不过直到十四岁那年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我年纪比哥哥姊姊小了八岁,据说当时父亲不肯要我,还是在母亲的坚持下才让我平安出生的。

 

有件趣事,我们兄妹三人都不是同一个姓氏,哥哥跟着父亲姓聂,姊姊跟着母亲姓穆,而我姓萧,母亲说这是皇帝舅舅给我赐的名。

 

萧念书。

 

我的名字。

 

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我像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又像是念不好书的却被父母殷切期望着的孩子。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取名字,我应该叫萧大壮,毕竟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几乎在药罐子里泡大,所以从小只能听着哥哥姊姊描述京城的繁华还有那位遥不可及的皇帝舅舅。

 

但是这样听故事的日子也没有几年。

 

到我能背完诗经的年龄,战事越来越吃紧,母亲几乎不着家,哥哥姊姊也跟着父亲在前线。我每天只能多背点书,再多背点书。毕竟连夫子也都不再来家里了。

 

自然母亲无法带哥哥姊姊进京,我对皇帝舅舅仅有的一点印象也淡到没有痕迹了。

 

还好十四岁那年母亲决定带我进京。哥哥姊姊宠爱又羡慕的看着我,他们做了些礼物要托我带给皇帝舅舅。我当时满心高兴,甚至没有察觉到他们眼里的不舍。

 

我一直记得出门那天是个艳阳天,万里无云,马蹄声哒哒响,街道上小贩叫卖的声音也很动听,即便后来姊姊告诉我出门那天是个阴天,我也坚持认为我的记忆才是真实的。

 

一个月后,我们终于到了金陵。

 

一路上不怎么说话的母亲突然话多了起来,母亲在她像我这般大的年纪也曾来到过金陵,她说着剪尾巷东头的云花糕,燕子坊里的花灯铺,还有做糖人的小木车,卖首饰挂饰的小摊子……

 

母亲的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她忽然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明媚张扬,未来还有着无限的希望。

 

马车驶过一幢废弃的宅子时停顿了一下,母亲脸上的快活和笑意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勉强辨认出宅子匾额上一个“苏”字。

 

“苏府?”

 

于是我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是苏先生,在皇帝舅舅未登基时他身边的第一谋士,茶楼里说书人最爱说他和林氏少帅的故事。

 

不过可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我偷偷去了茶楼。

 

我假装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母亲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带我往皇宫去了。

 

觐见帝王前要梳洗整理。

 

我早早换上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绣银边纹的正装,在母亲尚未打扮好的时候把我们落脚的地方转了个遍。

 

“念书,过来帮我个忙。”

 

母亲穿着月白色的宫装,我说不出衣服的样式,只觉得既好看又有一丝违和。

 

我心里母亲永远是记事起第一眼所记得的她的模样,英气俊美。所以当母亲让我替她将白发挑出摘去时,我才懂了些什么。

 

母亲早过了知天命之年了,从那开始,她的时间便是倒着算了的。

 

或许这次是母亲和皇帝舅舅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初来京城的兴奋和新鲜劲一下子过去了,我变得有些郁郁的。

 

华灯初上的光景,宫里地灯罗列俨然,我拘谨地坐在母亲旁边,看母亲和皇帝舅舅相谈甚欢,朦朦胧胧的灯光照在皇帝舅舅的脸上。

 

那就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了。

 

母亲在宫里小住了一段时间,而我渐渐与他熟识起来。

 

起先是将哥哥姊姊的礼物给他,后来我时常会在御花园里看到他,他有时是在花丛里发呆,有时是在小亭子里喝茶,又或是一个人下棋。

 

看到我的时候,他便会招呼我过去坐坐,如果是在小亭子里,他就会把宫女备好的糕点叫我吃掉。

 

桂花糕、绿豆糕、马蹄莲糕、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糕点。

 

而他只吃里面一种糕点。

 

榛子酥。

 

我趁他没注意悄悄地尝了一块,第二天就只能躺在床上,期盼着红疹子能早点褪去,然后再去陪他。

 

我总是下意识的觉得他很孤独。

 

到了该返程的前夜,母亲亲手做了饭菜,我感到有些不妙,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

 

母亲还没开口,我便一下子哭了起来,自我懂事起便很少再哭,这一哭倒让母亲骇了一跳,她哭笑不得的安慰我,好半晌我才止住。

 

母亲说皇帝舅舅的身体不是很好,太医诊断最长不过两三年了,庭生哥哥前年就已经接管朝中各类事物,也非常忙碌,所以母亲想让我这个小辈能陪在皇帝舅舅身边。

 

我哽咽着同意了。

 

我像儿时那样抱着母亲,而母亲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悄悄红了眼眶。

 

母亲离开后,下了几日的大雨,宫人们在回廊里忙忙碌碌地走动,我独自在屋里闷了几日,到放晴的时候才再次到御花园里。

 

我没遇到他。

 

他病了。

 

他的寝宫里弥漫着药的苦香味,是我从小闻惯的味道。宫人们低着头沉默着进进出出,太医们说话也小心翼翼的。

 

他躺在床上,见我来了便招我坐到他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试探着去握了握他的手。

 

瘦骨嶙峋。

 

他回握我,他对我很好,或许比对哥哥姊姊还要好一点。

 

期间庭生哥哥来过两次,都是夜里,他已经睡熟了,庭生哥哥给他掖掖被角,换换水,都是宫人们做的平常事,后来庭生哥哥摸了摸我的头便回去了。

 

大约是三四日的光景,他渐渐好起来了。

 

我们又可以一起在御花园里了。

 

他格外的喜欢御花园。花谢尽的时候也爱,花开盛的时候也爱。

 

我白日里有时在小亭子里写家书,他来了我也不避,有时他会在我的家书后接着写给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姊姊的信。

 

他偶尔还会教我骑射,他的手很稳,一旦握上那把朱红铁弓便瞬间如在沙场。

 

父亲在家的时日不多,而且儿时我常常卧床不起,学的诗书父亲也不甚明白,我虽然濡慕父亲但到底没有母亲那么亲。

 

母亲离开后,我骤然到这个离家千里,全然陌生的地方,他像是父亲一样让我不再那么害怕。

 

我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依赖他。

 

我常常勾画他的少年时代,在我望着他的侧脸的时候,他的轮廓深刻俊美,疤痕和皱纹都带着时间赐予的魅力。

 

我猜想他的少年时代一定鲜衣怒马,有许多少女倾慕,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视他如珠如宝父母兄长,有崇拜他的弟妹,有一个知己,或许还会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他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有志同道合的林氏少帅;上了朝堂也出类拔萃,有绝艳惊才的苏先生。说书人在茶楼里拍着惊堂木,只说少帅和苏先生的故事,将他一笔带过,不过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从前也是何等的风光。

 

在我的构想里,他少年时代应该同林殊一样也是金陵城里最明亮的少年。

 

可惜构想从不与现实相同。

 

他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逛金陵城,母亲所说的大街小巷,有大半都与他重合。他偶尔会说起他,林氏少帅和母亲三人在金陵城里玩闹的光景。

 

我尝过了剪尾巷东头的云花糕,提了燕子坊里的八宝莲花灯,拿着水牛模样的糖人,又买了一个木簪子给他带上。

 

庭生哥哥有次考校完我的功课,同我聊起这些,说到皇帝舅舅曾经也是这样陪着他度过的,慈父严父都是他。

 

对了,他并没有娶妻,庭生哥哥是他兄长的孩子,早早便立为太子了。

 

他的恋人呢?我不自觉的配上在坊间听来的凄美爱情话本,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和他一点也不符合。

 

一晃两年便过去了,我把他当作很亲的人,像父亲也像母亲,我同家里往来的书信也有厚厚一沓子了。

 

但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我偶尔想起两年前母亲同我离别的场景,注意力不再是感伤,全是母亲说的那句他只剩两三年的话。

 

腊月一过,他便退位给庭生哥哥了。

 

他没多说,只是拍着庭生哥哥的肩,一下一下。

 

我偷偷觑到庭生哥哥哭了。

 

我们仍住在皇宫里,只是换了个更僻静的地方。他有时能醒来走走,有时十天半个月的躺在床上,半昏迷半清醒。

 

我总是坐在他的床边,他吃的药我都能背下方子了。

 

人参,白术、茯苓、甘草、木香、砂仁、桃仁、桂枝……

 

他像是意识到大限将至,偶尔醒来会和我说说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他讲得平淡甚至有些枯燥。

 

他有光风霁月的兄长,是被兄长宠大的孩子;他还有做得一手好菜的母亲;有竹马;后来还有了苏先生。

 

像我想象那样,可他为什么还是孤独?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并非说谎,只是故事掐头去尾掩去了所有不美好的部分。

 

后来我在蔺晨叔叔、母亲那里拼凑出相对完整的故事。

 

有兄长的疼爱,有竹马的陪伴,但在赤焰案中兄长和竹马一夕之间蒙上冤名,一个死在狱中,一个死在沙场;有温柔明事的母亲,但在赤焰案后,他远远戍边,聚少离多;曾经的嫂子反目成仇;十三年后他回来走上夺嫡之路,故人改头换面成了苏先生,最后又死在了大渝之战里。

 

到头来,一切都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不过那时候的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我只是悲伤英雄老去。

 

他病得越发重了,将庭生哥哥和我都认成了别人。

 

他有时候唤我战英,有时候当我是静妃奶奶,有时候喊我兄长,有时候叫我苏先生,更多时候他叫的是小殊。

 

他清醒的时候只要我扶他去御花园。

 

他的白发一天天多起来,有一日我扶他起来给他束发竟连一根黑发也找不到了。

 

他睡着了,我一般会继续坐在他床头背功课看杂书,有时候也会回小屋里。

 

回小屋我才好肆无忌惮的哭。

 

我不想失去他,他对我来说比父亲还要亲,我对他的那种依赖感像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

 

他又叫我小殊了。

 

这一回他说起小殊和他在九安山上寻到新路的事。

 

小殊叔叔和他一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一起放花灯,一起在他的靖王府里打闹,小殊叔叔还叫他水牛,还有那把朱红铁弓也是小殊叔叔的。

 

有那么几次他把我认成了我的母亲。

 

他叫我霓凰,回忆着哪一年放花灯的时节,苏先生和我的母亲在苏府挂着花灯,他从靖王府过来本想拜访却在那幅如画的场景前停住了脚步。

 

他叫我苏先生的时候会望着我发愣。

 

他的眼睛有些混浊,但依然很美。他说起斩掉铃绳时的后悔,说穿过密道到苏府同苏先生一起连夜批折读信,又说到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他怎样的痛心。

 

他醒来的日子越来越少。

 

可我也不敢离去,我怕他在病榻上叫小殊别走的时候,没人能握住他叫他别怕,哪怕我只是个假的小殊。

 

有一天,他面色荣润,早早就起来换好了大红色的宫装。

 

我头次知道他原来这么适合大红色。

 

他笑着对我说,你来了。

 

属于林殊和萧景琰的记忆、属于苏先生和靖王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原来他真的是我的“父亲”。

 

十八岁的萧景琰没能送给林殊的那个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是我。

 

往后的十多年,当我终于到梅长苏手里的时候,苏先生却战死沙场,只托人将我再次送回到萧景琰手里。

 

御花园里埋着他送给苏先生的一条发带和我。

 

直到我化成一个孩童,他将我托付给霓凰母亲代为教养。

 

难怪,我对他那么依赖。

 

是他在东海的深处将我带走,也是他在我身边十多年。

 

我慢慢双眼朦胧,我学着记忆里林殊的动作,上前抱住他,轻声回道我来了。

 

萧景琰有一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十八岁的少年白日练兵,傍晚便在海里四处寻珍珠。有一天他终于满足竹马的要求,找到了那颗珍珠。

 

珍珠像鸽子蛋那么大,渔夫也感到惊讶,他憨笑问少年是否要把它送给心上人。

 

渔夫将当地代表心上人的花纹画法交给了少年。

 

他松开我的怀抱,拉着我到了御花园里,天气尚寒,只有红梅点缀在枝头。

 

他走到树下,徒手将埋在树下的盒子挖出打开,里面装着一条靛蓝色的发带。他随意擦净手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发带拆开,里面柔软的宣纸完好地折着,尚未被人打开过。

 

他耳朵红了起来,像是害羞。

 

我变回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落到他手心里,他一手握着珍珠,一手执着铺开了的宣纸。

 

宣纸上画着的花纹同珍珠面上刻着的花纹一模一样。

 

萧景琰有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他一生只对两个人动过心,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这两份心意也从未有过答案。

 

风将梅瓣吹落在他的银边衣襟上,

 

他靠着一树红梅睡熟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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